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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莉萍谈叙事医学:倾听患者故事,打开治病心门

发布时间:2023-05-29 16:42:04 | 来源:人民日报海外版 | 作者:熊 建

(大健康观察·聚焦叙事医学)

——访北京大学医学部叙事医学研究中心主任郭莉萍

郭莉萍 受访者供图

当全世界都在寻找医学人文与临床实践相结合的方法时,叙事医学出现了,并被及时引入中国。它让医护人员意识到,消除技术主义带来的疏离感、改善医患关系以及建立医患同盟的钥匙,原来就在自己手中。

叙事医学在中国的发展独具特色,扩充了这一理念的内涵,弥补了循证医学的不足。这个过程是如何实现的?本报记者采访了率先将叙事医学介绍到中国的学者、北京大学医学部叙事医学研究中心主任郭莉萍。

叙事医学提倡医患共同决策

记者:您是怎么接触到叙事医学的?

郭莉萍:2008年我在美国访学时首先听到了这个概念,2009年去美国开一个学术会议时,对这一概念的提出者丽塔·卡伦教授进行了一次访谈。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概念,国内如果推广,益处很大。

记者:什么益处?

郭莉萍:最大的益处就是,让医学更有温度,对现代医学有救弊补偏的作用。

叙事医学强调“倾听患者的故事”。医生如果听到患者的叙事,就会深入了解这个人为什么会生病、生了病以后的表现是什么、希望治疗以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等情况。这样一来,既能更有针对性地进行诊疗,也能增加患者的信任,从而提升其对医嘱的依从性。

如果医生只从生物学指标入手,光盯着机器检查得来的数据,完全不考虑患者的心理、情绪、期盼等情感,可能就会造成患者不愿意配合治疗的局面。有时候,患者对治疗方案其实是不认可的,医生的回应如果又很冷漠,医患关系能好吗?

当然,最近10年这方面有很大的改进,大家意识到,纯粹的生物医学模式不可持续,也在寻求改变。

记者:之前不少人感觉去医院看病,医生话很少,三两句就给打发了。

郭莉萍:“三两句就打发走”体现的是医生单方面决策。叙事医学提倡医患共同决策。

某人怀疑自己可能有幽门螺旋杆菌,就挂了一个特需专家号去看医生。去之前,她丈夫讲他的看病经历,说一开始医生可能不会让你去做胃镜,先开点药,再观察观察。但是,她就诊时刚讲了自己的怀疑,医生马上就问她,你要不要做胃镜?她愣了10秒,还没张嘴,医生就说,那你出去想想吧。

北京中医医院消化科的李博医生曾经提出,患者可以自己判断需不需要做胃镜。怎么判断呢?有消瘦及消化道出血,这一项算20分;年龄超过40岁,也算20分……还有其他3项,各是20分。这就可以自己算一下,如果达到了60分,做胃镜就非常有必要了。

前者是花了几百块钱挂一个专家号三言两语就被撵出来,后者则是被充分告知,医生帮助患者做评估,医患共同决策。哪一种能够增进医患关系,不言自明。

写平行病历的目的是反思

记者:中国已经有一些医院在推进平行病历的写作了,它是叙事医学的主要实践形式吗?

郭莉萍:不是说只有写平行病历才是叙事医学,上面提到的医患共同决策也是实践叙事医学的一种路径。

平行病历是培养叙事能力的方法之一,实际上是一个反思的过程。很多时候,通过叙写难忘的一位患者、一次诊疗,或者与患者发生纠纷的过程,医生或者护士就会发现,一直纠结的某个问题,写完了就弄明白了,不再纠结了。它会揭示很多我们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知的东西。

记者:有人认为,平行病历是以文学语言写成的医疗故事文本,您是否认可?

郭莉萍:这是一种误解。平行病历不使用医学术语,但也不是一定要用文学性语言,日常怎么说话就怎么写。它不是文学作品,不要求有文采,主要目的是反思。当然,你文学素养很高,能写出有文采的反思,那也很好。

记者:也就是说,平行病历不追求表达技巧、不注重语言的修饰性?

郭莉萍:对,但平行病历还是应该具备基本的结构。第一部分叫说明部分,交代故事的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场景。

第二部分是主要的故事部分,为什么要选择讲这个故事,不讲别的故事?这个故事里一定会有一个矛盾,或是一个危机,或是一个转折点。把这个部分写出来,主要故事就讲完了。

第三部分就是反思的部分,也是最重要的部分。故事讲完之后,你作为故事中的角色就完成了,需要跳出来,像旁观者一样回顾整个故事,对故事中的人物行为进行评价。这个反思不光对自己有启示,对同行也有启示。

所以,平行病历对语言方面确实是没有太多的要求,说清楚这个事就行了。

倾听、理解患者的问题

记者:叙事医学进入中国的这些年,也是中国新医改深入推进的时期。在医改框架下,该如何看待叙事医学的作用?

郭莉萍:2009年,随着《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》的发布,以及一系列配套政策措施出台,新医改拉开帷幕。这10多年,成效显著,“看病难”“看病贵”问题得到极大缓解。这时,人们更进一步的需求就是医疗服务质量的改善和提升。

同时,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、人均预期寿命的增加,慢性病成为中国人主要的疾病类型,不少人会带病生存很久,要跟医院不停地打交道,经常寻求医疗服务。在这种情况下,患者更加渴望与医护人员建立一种互信的关系。叙事医学能帮助满足这两种需求。

记者:有什么佐证吗?

郭莉萍:去年我指导学生做毕业论文,研究互联网医疗平台上的正面评价,梳理患者倾向表扬医生的哪些方面。通过对大量数据进行复杂的计算分析后,我们发现,表扬最多的方面是沟通态度和沟通技巧,其次才是医生的业务能力。

而叙事医学是可以帮助改善沟通态度和提升沟通技巧的。它要求,第一步,倾听患者的故事,关注患者的需求。第二步,把患者的问题再现出来,与患者共同决策,达成一致;决不是上来就告诉患者你必须要先去做什么、再去做什么,完全不听患者的讲述。第三步,有了前两步就可以与患者建立一种信任的归属关系。

这个过程的关键是一定要共情,要倾听、理解患者的问题是什么,避免用冷冰冰的技术语言进行无效沟通。

叙事医学与医改相得益彰

记者:叙事医学的践行,需要较长时间的医患沟通,但中国的医院尤其是大医院,医生缺的就是时间,所谓“排队两小时,看病三分钟”,对此该怎么看?

郭莉萍:倾听和叙事真正需要的时间,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。有研究显示,医生平均在患者开始说话18秒之后就开始打断他们,觉得他们说的没用了,但是如果让患者把自己认为应该让医生知道的信息全都说完,平均只需要60秒。从18秒到60秒,医生只多用了42秒,患者的感觉却从不满意转为满意。

所以说,倾听这件事情,是磨刀不误砍柴工。如果患者能够在第一次就把需要的信息全部告诉医生,反而为医生后续的诊疗节省了时间。此外,由于患者的满意度提高了,整个诊疗过程也会更加顺利。

当然,对于一名医生来说,有没有叙事能力、用不用叙事医学的方法跟患者聊天,在有限的5分钟里都能够产生不一样的效果。真正具有叙事能力的医生一定是关注细节的,不光关注患者怎么讲,还会关注自己怎么讲,一个关切的眼神、一个拍拍肩膀的动作、一句问候的话,都会产生不一样的影响。

记者:随着分级诊疗的深入,大医院人满为患的情况也在逐步缓解,这对叙事医学的推进也是一个利好吧?

郭莉萍:是的,叙事医学对医改的推进提供了助力,医改又为叙事医学的发展扫除了障碍,二者相得益彰。

链接

叙事医学近年来在中国发展迅速

“叙事医学”这一概念是2000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丽塔·卡伦教授提出,2011年进入中国后,其理论与实践方法受到了医学界的广泛认可,被认为是医学人文在临床的落地工具。

2018年,《叙事医学》杂志创刊;2020年4月,国家卫健委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规划教材《叙事医学》出版;2020年10月,北京大学医学部叙事医学研究中心成立;2021年8月,深圳大学总医院叙事医学中心揭牌成立;2022年8月,吉林省长春市医学会第十二届理事会成立叙事医学专科委员会,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“生命健康叙事分享中心”揭牌成立;2022年11月,中华预防医学会成立叙事医学分会;2022年12月,北京整合医学学会叙事医学分会成立……近年来,叙事医学的科研和实践工作在中华大地开展得如火如荼。(2023年02月21日)